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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olden Days Young&Free

天堂之门(一)

原作:金京玉


听到父亲可能撑不过今晚的消息时,她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补妆。为了掩盖苍白的面色,她给自己细细抹好了粉底,刷上了粉色的眼影和腮红,唇妆则用了粉色和米色的口红混在一起,让自己尽可能显得自然,就连衣服也试了好几套。废了好一番心思,她最终选了一条为重要场合买下的黑色丝绒连衣裙。当然,这一切都得先开灯。
挂了电话才发现,已是子夜时分了,衣服也还没换。
每每下班,她就会倒在沙发上闷头大睡。这并非是幼儿园的工作劳累所致,而是自父亲入院疗养后才有的习惯。



准备好出门的她走到水池边,往里倒了满满一大杯麦子茶。这个大茶杯上绘着欧洲神话里人们遐想出的动物,她买下它的时候,怀揣着去往北国探索极光之地梦。这杯麦子茶她虽喝了不少,却也仍是剩了大半。若是口渴的话,一开始就只倒半盏便足够了,剩下的则可以留给父亲。不知何时起,父亲因担心被下毒,但凡吃食,都要她先试一口。



翻开手机,几乎要盯穿按键的她轻咬下唇,犹豫着该不该联络其他家里人。光是打电话商量送终,就已经两次了。母亲和妹妹,不过只需两通电话,心情却好似已经打了二十通般沉重。已作他人妇母亲好似事不关己,对此漫不经心,远在异国的妹妹则有如置身事外,对这些漠不关心。
苦恼了许久,她终于久久按下了‘2’。
这是打给叫车中心的快捷号码。
深夜里,因父亲痛苦的呻吟,她不得不随时在急救室里进进出出。
父亲自神志不清后,很快,身子骨也随之不行了,最开始是肺,接着是心脏和肾。


约莫十分钟之后,轿车中心来短信说周围没有可用的车辆。虽说这个时间确实空车稀少,但他们被撵来的这个小区却是格外的打车不便。她拿好外套和手包,急忙出了门。
她“咚咚”跺了快一个小时的步子,这才坐上车,嘈杂的音乐声扑面而来,80年代的流行金曲随广播倾泻而出。


“去永登浦。”
她边说着,边关上了车门。
“永登浦哪里?”
司机透过后视镜看着她,大声问道。
他的发丝从压低的棒球帽帽檐漏了出来,花白一片。
她说出了父亲所在的疗养院的名字。
“哪里?”
司机又提高了音量,问道。
“不好意思,麻烦音量稍微调小一点。”
她也提高了音量。
司机关了广播,她便随即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疗养院的院名。
“那是哪里?”
司机的声音更大了。

每逢周末都要打车去探病,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碰上,她想,旋即又发现是自己记错了。去时路上是坐着大巴的,出租车只在回程才叫。

每每探病,父亲都呆愣愣地坐在病房的窗边,嘴里含着糖块,双颊鼓囊囊的。一见完那样的父亲,她就双腿无力,站不住脚。就算心疼打车钱,她也没有信心再换乘两次公交。
从医院回家的路上,她总是心烦意乱的。
父亲那沟壑纵横的脸庞下,又在想些什么呢?望着似火红叶,如洗碧空,还有宛若奇迹的洁白雪花,他又究竟会想些什么呢?他是否真的还有思考的概念呢?
这些没头没脑的思虑到最后都会归于对灵魂(人真的有灵魂吗?)与死亡(若灵魂存在,人死之后又将变成怎样呢?)的茫茫困惑。回家路上,每每念及此,她便感到一阵无力,却又必须强撑着自己下车。


“不好意思,可以开导航找吗?”
“你刚刚说是哪个医院来着?”
“常青疗养院。”
“这名字还真是不太常见呢。”
司机嘴里不停念叨着,一边缓缓摩挲着导航仪。
她倒是觉得,他这样,比起说是谨慎,更像是在犹豫。
“没有这个地方,难道不是你记错了吗?”
 司机突然大声说道。像是因为名字罕见,才搞得迟迟无法出发。


父亲也是如此,觉得记忆模糊的时候,便勃然大怒,数字是他的导火索,单词是他的雷区。医院测试认知能力的时候,他本能上感觉到这很重要,所以至少这时候状态会稍稍好转,却也仍是神志不清的样子。医生提醒道要再问一遍,之后,便让父亲跟着说三个单词。
云朵,大树,江水。
每次都是一样的单词,再有就是把一百按七递减。父亲错乱的大脑最多只能撑到第二次减七,一旦开始不停地胡乱报数,医生便会让他别再算了,然后又问起之前问过的单词有哪些。

“冰块,野菜,江陵。”
父亲毫不犹豫地答道,不是冰块就是汽油,不是野菜就是绿豆(据医生解释,对饮食的偏执也是痴呆的典型症状),但是江水却一直都是说成江陵。据她所知,江陵是一个父亲的人生毫不相干的地方。某次,她曾悄悄问过父亲,有没有去过那里,是不是有什么故事,父亲的眼神中迅速闪过一丝慌乱,气的青筋暴起,嘴里叫骂着些混账话,“怎么不给饭吃!”,一问他“刚刚不是吃过了吗”,他就面色铁青,忿忿喊着饭被隔壁的老婆娘偷吃了,还质问着她是不是想饿死老爸。


“稍等。”
她开始在手包里掏着什么。前天交了一个月的住院费,应该是会有发票的,翻了许久都不见踪影的发票却被在护照里。她的护照只剩一个月就要到期了,里面却还是干干净净的,一个章都没有盖过。
她细细端详着发票,抚上上面的医院地址。
司机把地址输进了导航仪。
“原来不是常青,是格雷斯呀。格雷斯疗养院。”
司机仿佛在说“你看看,我就说”一般,大声道。
啊对,她心想,‘常青’是疗养院下属殡仪场的名字,虽然不常见,但是他们家疗养院和殡仪馆的名字确是不同。
这是考虑到公布讣告时,不得不受人打量的遗属,而故意为之的。父母在疗养院去世,对此藏着掖着的人不在少数。
这些都是痴呆病房的男护士告诉她的。
大概两个月前,她不得不和这个两年间只有眼神接触的男人相对而坐。


那次,她正削着苹果,父亲夺走了她手中的水果刀,用刀指着她的脖子,勒着她的脖子往走廊上拽,叫喊着,放他出去,不然他就把他们都杀了。当时,要是没有这个男人的话……她光是想想都一阵眩晕。正当所有人都慌乱得手足无措,这个男人似是做了什么,父亲便忽地耷拉了四肢,栽了下去,谁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听男人说是点了个什么穴位,在殡仪馆,他曾透露自己早年做过针灸,他是这么说的。“越是这种时候,越要吃点什么”,他一边说着,带着她去了疗养院所属的殡仪馆。男人对着遗像行礼时,她恍惚地望着丧主们,不知怎地,像个被叫去教师办公室的学生,畏缩不前。那个男人坐在蒙上白纸的桌前,来时,落落大方地寻至给他预留的座位,举止流畅。她被他的泰然自若所吸引,坐到了男人面前。

“阁下是?”
 她问向正把饭泡在辣牛肉汤里的男人。
“不用在意。”
 男人耸了耸肩,好似无关紧要一般回道。

那以后,她每回探病,都会与男人单独说会儿话。
第一次是为了表示感谢,第二次不过是因为来到疗养院心下惆怅,从第三次开始,便成了理所当然的必做之事。
这不是约会,他们俩所做的不过是坐在疗养院前的长凳上,喝着咖啡,三言两语地聊聊。是了,因着怕给彼此添麻烦,便也不曾另抽时间。把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热咖啡给男人递过去时,她不想被男人发现的心情是她的好奇。她好奇,这男人要不是梳了个马尾,就毫不起眼,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。仔细想想,在病房里时也是,男人与其他护工不太一样。打针也好,换输尿管也好,看起来细致又游刃有余,令旁人看了放心。

那副样子分明是不同于娴熟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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